撰稿 周震麟
太和殿等最高殿堂里铺的是二尺砖,而不是二尺二,甚至更大见方的金砖,这个问题在工艺上找到的解释,听起来很简单,那就是:
二尺二寸细料方砖的成品率极低,烧造难度极大!
康熙年间苏州陆墓的窑工砖匠,估计烧不出二尺二的金砖,至少不能成规模地产出。
做砖的泥料分粗细。粗料细料在工艺上的核心区别,要而言之,在于是否沥浆。
就是说,在掘运晒椎之后,如果继续细土,还要舂磨筛,加水搅拌后,还要滤沥澄浆,那便是细料;
如果晒椎后不再细土,不沥浆,加水搅拌后直接晞晾勒踏,便不称细料。
金砖是细料砖,因而是需要沥浆的。
沥浆的功用是使泥料密实又细腻,但沥过浆的泥,粘性大失,用来做砖,则小件易作,大器难成。
因而,弄土做砖,烧造器件,砖身体量愈大,成型成品愈难,沥浆过后,更是如此。
古法重制金砖沥浆阴晾中
将沥浆后的稀泥置于砖瓦衬底的场地阴晾
沥过浆的泥很细腻但粘性大失
阳澄湖畔的泥土,粘性极重,不沥浆,做出并烧成超过三尺见方的大砖,都不属奇事。但一旦沥过浆,成了细料,即使过得了八月晾坯的关口,等到四月焙烧的时候,虽然成就尺七小金砖尚非难事,烧出高成品率的二尺中金砖还属常态,而面对二尺二寸见方的大金砖,就算窑师傅们技艺娴熟高超又全心全力以赴,也时不时地显得力不从心,时不时地会有十不得一二的开窑沮丧。
二尺见方,到二尺二寸之间,或许正是陆墓的砖匠窑工们,数百上千年来,在经历了百转千回和百炼千锤之后,在细密和宽大之间拿捏到的一个存于弄泥和做砖之中的分寸节点,是在天道和人事之间寻觅到的一个关于细料和方砖之间的黄金极点。
金砖工艺是由砖匠窑工与泥土气候的关系转化而成的一系列变土为金的工序和技法,它本质上体现的是人与天道自然之间的关系。
变土为金,炼金之术就是在这种关系中拿捏好分寸,寻觅到极点;
假如执迷于人定胜天,或着意于自流无为,都找不到真正的炼金法则。
据说,慈禧曾要工部下文为自己的定西陵烧造过二尺四寸见方的金砖,这一要求僭越的不仅是历代帝王的建置规制,也超出了陆墓窑工的工艺上限,更践踏了天道冥灵的金科玉律。
人心常常如此,水火不济的当口,心比天高,气冲九霄,人定胜天,万物皆我所役,而这时,上天给予的回报,常常是一抹饱含深意又似是而非的微笑。
光绪年间,多的是大规格甚至超大规格的金砖,不明就里者,会误以为它们定是盛世荣光的焕发和展呈,殊不知,从不少光绪金砖破损断裂后的侧面一眼便能看出,这些所谓的金砖精细程度严重不足,而且用的多不是上细的泥料,有的砖甚至还有疏松多孔的断面。
满足过于炽热而膨胀无度的人心欲壑,最好的方法就是填以看似坚硬密实的疏松和空洞。
清东陵普陀峪定东陵(右侧为慈禧陵)
《造砖图说》存目提要中说,嘉靖年间,有金砖窑户因不胜烧造之累而自杀。对此,张问之《请增烧造工价疏》有更细的述说:烧造金砖因工序繁多、工艺复杂,极为艰难,又因质量要求严苛,窑户总是谈金色变,因为每次烧造都会赔本贴钱。张问之在奏折中说,长洲窑户每名分到金砖三百多块,如过每块赔银七钱,那么每家就至少会赔银二百一十多两。更有甚者,有官家管办之人,竟然取民间所用的粗砖为准衡而定为金砖的烧造工价。由于民间粗砖与细料砖相比,所耗人力和艺工都相差数十甚至上百倍,因而,听说工部令文已下,又要来造金砖,窑户纷纷望风而逃,以至督造官张大人根本无法用所谓牵连之法予以追究,而且,接下来的招复、处置、督责等都极为困难。
嘉靖年间苏州人陆粲的笔记《说听》中有这样的事记载:
陆墓窑户钱鼎,深知金砖烧造的艰难,且又是赔本的苦役,就带了官家预付的银两,遁走南京。到了那里,亲友不敢让他居留,他只好又到了丹阳,丹阳的亲友也同样不敢收留,他只好投奔无锡的一位朋友,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临到年终,跑回家,他负官银潜逃的讼事算是刚刚了结,但大儿子在他外逃期间已经离世而去……
《新镌造砖图说》张问之《请增烧造工价疏》书影
一部金砖的烧造史,就是一部明清王朝的兴亡史。
明清两朝继承了开国帝王之基业的那些皇帝和大臣,在他们叩问苍天大地、祈求子孙永保的时候,在他们谈经论法、商议如何经营百年之基业、如何治理国事和民生的时候,他们的脚下,所踩踏的,全都是一方又一方铺陈得严密平整而又稳重厚实的产自苏州的——细料,金砖。
从永乐至宣统,苏州陆墓的这块细料方砖,含藏的不仅只是江南的温水润土和精工细作,更是明清王朝和中国历史整整五百年的荣辱和兴衰,也是陆慕和苏州的工匠百姓们整整五百年的喜怒哀乐和血汗智慧。
阴阳交泰中紫禁城大殿里的金砖
细料金砖二尺二,是古代陆墓人在竭尽人事时深感无可奈何的一个真真切切的痛点,也是他们在顺应天道后领悟得到的一个有关生命智慧的极点,如今,已然成了数百年之后的现代相城人乃至苏州人在传承非遗时,内心深处总觉荣耀无比的一个金黄的亮点。
撰稿 周震麟 御窑金砖博物馆文化顾问,金砖古法复原发起人、参与人,《御窑金砖》《造砖图说》《水磨金土》著作人。